安塞姆·基弗 

摄影：Ludovica Arcero, SayWho ?ritratti

过去五六百年来，佛罗伦萨一直以文艺复兴摇篮傲世，几乎所有慕名前来的，都是为了好几百年前完成的艺术与建筑。然而从2015年开始，佛罗伦萨有了一个新的文艺复兴。

不同于第一次从宗教转移到人文的复兴运动，新的文艺复兴得以让当代艺术在这个上千年历史的老城发声，让佛罗伦萨不仅仅因《维纳斯的诞生》和《大卫》而闻名，同样也能为展出当代艺术圈最叱咤风云的人物而骄傲。

这些要归功于艺术史学家、作家、策展人，斯特罗兹宫（Palazzo Strozzi）馆长阿图罗·加兰西诺（Arturo Galansino）。加兰西诺是文艺复兴艺术的学者，曾经为卢浮宫策划过：“Mantegna” （2008） 、 “Titian，Tintoretto and Veronese” （2009），为伦敦的国家画廊策划过达芬奇（2011）等古代大师的展览。

但是自从加入斯特罗兹宫之后，他开始致力在佛罗伦萨推广当代艺术，安排当代艺术大师的展览，刘小东、严培明、杰夫·昆斯（Jeff Koons）、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都曾经在斯特罗兹宫这栋15世纪完成的宫殿内展出过。 

基弗从年轻时就对斯特罗兹宫情有独钟，即使他已经名气远播全世界，能够在那里举办个展，依旧是他职业生涯重要的里程碑。

因此，BAZAAR ART 也专前往艺术之城弗洛伦萨，独家探访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创世纪展览：《堕落的天使》（Fallen Angels）。

安塞姆·基弗，摄影：Charles Duprat II

安塞姆·基弗是当今最重要、最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之一。他在1945年出生于德国，早年接受法律和罗曼语教育，后来转学艺术。他的创作涉及了文学、哲学、宗教、神话和民族身份等多样化的主题。由于酷爱阅读，他作品中时时出现文学和诗歌的影子。

基弗所使用的创作材料和技术也相对不寻常，几乎没有“想不到”的，只有“为何没有想到”的材料和方法，比如铅、金箔、灰烬、植物、纺织品、木刻、加热、电解甚至核化。

对他而言，作品永远是“尚未完成”的，永远处于创作的过程中。

与展览标题同名的巨作《堕落的天使》（Engelssturz）为展览揭开序幕。这幅高达七米多的画作是基弗为斯特罗兹宫中庭特别创作的，既呼应了建筑严谨的文艺复兴风格，又以金色为背景呈现哥特式多联画的风貌。传统与当代艺术的融合，也呼应了展览的身份、历史和哲学主题。

这幅画作中，大天使米迦勒手持宝剑，居于画面主导地位，指向天堂。下方堕落的天使们翻滚挣扎，其中现代服装的穿着，暗示了作品的当代意义。

基弗透过艺术挑战精神与物质之间的界限，善与恶之间的斗争，探索未知的世界和人类的处境。此外，这件作品也受到巴洛克时代画家卢卡·乔尔达诺（Luca Giordano）的《驱逐叛逆天使》（Expulsion of the Rebel Angels）的启发，进一步与传统联系在一起。

观看这些壮观的作品。不免也会担心，万一刮大风、遇到雨天，万一被鸽子拉屎毁了作品怎么办？馆长加兰西诺说“基弗希望就这样放着，他不担心画作的保存状况，喜欢艺术品在自然现象中的自我转换。”

在整个展览中，基弗对艺术品转变的态度贯穿始终。他有时将作品置于户外，如《堕落的天使》；有时则使用非传统的手法，如将作品撒上石灰或浸泡在电解槽中，让作品呈现出层层叠叠的变迁与腐朽，象征着生与死的轮回。

整个展览共分为9个展厅，其中第六展厅的《辐射图像》（Verstrahlte Bilder）特别值得一提。这组作品由60幅大小不一的绘画组成，悬挂在展厅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展厅中央还有一个铺满镜面的平台，将所有画作反射到平台表面。观众可以仰头观看画作，也可以俯身欣赏镜中的艺术。

安塞姆·基弗

《辐射图像》

1983–2023 

?photoElaBialkowskaOKNOstudio

策展人加兰西诺解释，这些画作都经过辐射处理，这是一种利用放射性元素的辐射去改变分子结构的化学技术。有些作品在辐射处理后幸存了下来，但有些则损坏严重，甚至褪色。这些伤痕累累、褪色的绘画为作品增添了一股忧郁的气息，一方面体现着生命的脆弱，同时也证明了艺术的持久力量。

加兰西诺说：“基弗在这些画作上进行的创作，就像是玩炼金术一样。对他来说，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因为他总是随时准备着将其改造、摧毁或以另一种方式加以利用。通过破坏进行转化，是他工作过程的一部分。”

安塞姆·基弗

《Luzifer》

2012-2023 

?photoElaBialkowskaOKNOstudio

基弗对向日葵有着深厚的感情。1992年，他搬到法国南部巴雅克，在那里种植了一种特殊品种的向日葵，可以长到七米高。

向日葵的挺拔高耸，象征着人类对神性的渴望，以及人间与天堂的联系。基弗不仅在园艺上对向日葵情有独钟，也经常将其作为创作的材料和题材。向日葵的意象贯穿了整个展览。

在第二展厅，观众可以同时欣赏到三幅以向日葵为主题的作品。其中两幅去年完成的作品《致安东宁·阿尔托：赫利奥加巴勒斯》（Für Antonin Artaud：Helagabale）和《不败之阳：赫利奥加巴勒斯》（SOL INVICTUS Heliogabalus），都与3世纪的罗马皇帝赫利奥加巴勒斯有关。

基弗从20世纪70年代起就开始对赫利奥加巴勒斯感兴趣。这位出生于叙利亚的罗马皇帝生活在公元3世纪，他试图将叙利亚人对太阳神巴尔的崇拜作为罗马帝国的主要宗教，最终被他的禁卫军杀死。赫利奥加巴勒斯不仅在宗教信仰上，在其颓废的生活方式上也充满争议。

1934年，法国艺术家、演员和戏剧家安东宁·阿尔托（Antonin Artaud）写了一部关于这位皇帝的传记小说《赫利奥加巴勒斯：或戴皇冠的无政府主义者》（Héliogabale ou l'anarchiste couronné）。基弗在这两幅作品中都用向日葵来象征赫利奥加巴勒斯

同一展厅中还展出了一幅1995年的作品《不败之阳》（Sol Invictus）。画作描绘了基弗本人躺在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下，向日葵种子一粒粒地落在他身上。这一意象既是对梵高的致敬，也与17世纪英国哲学家和炼金术士罗伯特·弗劳德（Robert Fludd）的思想相呼应。弗劳德将每种植物与一颗星星联系在一起，从而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思想，在尘世和仙界之间建立了联系。

第七展厅中的《哲学家的花园》（Hortus Philosophorum）沿用了向日葵的动机。是一幅创作于1997年至2011年的大型木刻作品。作品中，一片向日葵田中，一株向日葵从一位躺着瑜伽“尸体姿势”的人肚脐中长出来。向日葵是生命的象征，而瑜伽“尸体姿势”象征着死亡。这两种意象的并置暗示了生命的循环。通过这种循环，人有可能成为自然循环的一部分，从而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这一主题与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思想有关。该时期的哲学家主要侧重于自然和宇宙论，经常诉之于水、空气和火等元素，认为万物都是由原子组成的，在循环过程中回归自然。苏格拉底之后，哲学家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人类和知识上，研究其伦理、政治和认识论方面。基弗曾经说过：“绘画是哲学。”展览的第三展厅的三幅作品全部都与希腊哲学有关。

文学是基弗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主题。第五个展厅正中央有个玻璃陈列柜，呈现了一个撒满了牙齿的崩裂土地，令人看了一头雾水。加兰西诺解释，这件作品《Locus solus（孤独之地）》来自法国作家雷蒙德·鲁塞尔于1914年出版的同名小说。 

小说中，一位富有的学者科学家坎塔雷尔带着一群游客，参观他位于巴黎附近的隐居庄园「Locus Solus」。他逐一展示、演示并阐述他丰富的、百科全书式的头脑中所孕育的发现和发明。随着故事的发展，坎塔雷尔的发明逐渐变得精细而疯狂，其中甚至包括一种能够在天气作用下将人的牙齿镶嵌在一起的修路工具！这部小说堪称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之作。在基弗的作品中，一个铅制的《喷发》悬挂在玻璃橱窗中，象征着卡巴拉传统中的创作过程。而裂开的地板上则散落着鲁塞尔文字中描述的牙齿、长袍和蛇。

同一展厅中还展出了两幅与乔伊斯未完成的小说《芬尼根的觉醒》相关的画作：《幻影之城》（A phantom city，phaked of philim pholk，2023）以及《古老的嫉妒和神学争端》（archaic zelotypia and the odium teleologicum，2023）。

此外，《洋蓟》（Cynara）则取材自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之书》，其中奥维德讲述了宙斯将一位仙女变为洋蓟的故事。基弗甚至在覆盖了金箔的画布上放了好几个干燥的洋蓟！这些作品充分呈现了基弗对文学的多样化理解，并以多元化的方式呈现出来。

基弗对宗教采取了多元化的观点。他对基督教、希伯来教、伊斯兰教和神话传奇都有深入的了解，并在其作品中融入了这些宗教的主题。

第七展厅内的《万福玛利亚，象牙塔》（2017 年）引用了天主教的意象。作品中，玛利亚的「头部」由一组堆叠的集装箱组成，这是基弗作品中常见的元素。第四展厅内的《无限》（2016 年）探讨了卡巴拉思想和犹太神秘主义。作品中，一条蛇爬上梯子，象征着卡巴拉的精神升华和向神性的转化。同一个展厅内的《巴尔德之歌》（2018年）则探索了北欧神话。

《巴尔德之歌》讲述的是北欧之神奥丁的儿子们的故事。预言说，奥丁的一个儿子巴尔德会被自然界的植物或动物杀死。奥丁交代所有动植物不要伤害他的儿子，但他忘了告诉槲寄生。恶作剧之神洛基听说了这件事，他用槲寄生制作了一支神奇的长矛，并把长矛交给了奥丁的盲眼儿子霍德尔。霍德尔无意中杀死了自己的弟弟，象征着黑暗和寒冬的胜利。而巴尔德则代表着活力和春天，象征着光明和生命。

基弗对宗教、文学、哲学、神秘主义的深入研究，使他的作品经常呈现出多重主题交织的特色。在同一件作品中，哲学家、寺庙和圣母玛利亚等元素可能并置在一起。这种刻意的混合鼓励了观众进行多重解读，让他们在作品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

安塞姆·基弗，《Nemesis》，2017 

?photoElaBialkowskaOKNOstudio

基弗虽然旅居法国数十年，但他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德国身份认同，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回避探讨德国动荡的历史。

在第七展厅展出的《莱茵河》（Der Rhein，1982-2013 年）是基弗对童年生活以及他与这条象征德国的河流之间的联系的一次更为个性化的探索。莱茵河是国家之间的边界，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战役。基弗在作品中反映了这一点，例如在《致无名画家》（Dem unbekannten Maler）（2013 年）中，他提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各地为无名士兵竖立的众多纪念碑。此外，基弗还暗指阿道夫·希特勒在成为独裁者之前曾有过失败的艺术家抱负，颇具讽刺意味。这幅作品暗示，如果希特勒不走毁灭之路，而是追求艺术，也许会很好。

展览以基弗的早期作品《英雄符号》作为句点。该系列作品始于1969年，基弗在欧洲不同地点拍摄了一系列名为「职业」的表演照片，其中一些地点在二战期间曾被德国军队占领。照片中，基弗身着父亲的国防军制服，举起手臂敬礼，但表情却明显缺乏纳粹的一贯狂热。这些放大的照片被裱在铅板上展出，看起来像一面旗帜，但却因巨大、沉重而无法像一般旗帜在空中飘拂。这种矛盾性进一步强调了敬礼和缅怀行为的矛盾性。

这一蓄意的挑衅行为旨在正视德国的近代史，打破德国对战争期间所发生事件的沉默。基弗的早期作品，包括这些照片，奠定了他的国际声誉，但也引发了争议。

基弗的意图不是美化纳粹礼节，而是以怪诞和讽刺的方式提醒人们忘记过去的危险无处不在。他挑战了这个国家从战争和大屠杀的恐怖中走出来的普遍愿望。基弗冒着被误解的风险，使用了一个即使在今天仍属非法的手势，但他的作品赢得了许多知识分子的支持，尤其是犹太裔知识分子。

基弗的画作经常以宏大的历史场景和神话意象来探讨人类生存的普遍性主题。在《堕落的天使》展览中，基弗再次展现了他对人类生存的不稳定性、时间的短暂性以及诗歌、文字和语言的力量的深刻思考。

展览的最后一个展厅以意大利诗人萨尔瓦托雷·卡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1930年的诗句作为结尾：

每个人都孤独地站在世界的中心

被一缕阳光穿透

突然间就到了傍晚

这几句诗简洁有力地表达了孤独、幸福短暂和死亡不可避免的主题。这些主题与基弗画作中所呈现的历史悲剧和人类的基本状况深深交织在一起。

诗中所说的“一缕阳光”可以象征着生命的短暂和脆弱。而“傍晚”的到来则象征着死亡的必然。

《堕落的天使》展览是基弗对人类生存的一次深刻沉思，通过作品和诗句提醒我们，人类的生存是脆弱的、短暂的，但也是充满意义的。